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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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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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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ge via MARILYN MANSON

我的日子過得跟快要流失的羊水一樣,無所適從。當無所適從感增長到一個限度,我就拉著格拉西亞講故事,以免自己隨著水底的胚胎消失不見。

 

今天放了課,我蜷於毛扎扎的地毯之上進行例行的恐懼,等待某種聲音的出現。格拉西亞陪在身邊,嘮嘮叨叨講開來他養的一條毛蟲的故事。他的音語遠而淡,淡而瑣碎。毛蟲花了十八年的時間才孵化,孵化已經快足一年了,還是毛蟲的樣子。就這樣。

 

就這樣?我確定他已經講完了,但是小碎拍子般的聲音還在空間中震震顫顫,落落灑灑。這是哪門子故事啊?我說。

 

告訴我,你是怎麼發現那顆蟲卵,它如何晶瑩地像一滴泫然欲泣的淚;它有如何蛋白石色澤的光透,美得幾乎是個無機物,毋寧是一個白色花瓣的影子而非真實存在體,連鳥兒都不願相信它是活的東西?告訴我;等待一條毛蟲十八年的孵化是什麼感覺?

 

米白色的地毯朦朧地看過去像一片米白色的發霉草原,或者一汪鬆弛的女體,寂靜無限地起而伏之。耳朵貼在地毯上半承著身體的重量,有些麻木。這時候我聽見樓下兩片合成板粗魯的撞擊聲,體內爆出一陣波浪般滾而捲之的恐怖戰慄。我蜷得更緊了,脖子屈曲呈奇怪的角度。緊接著就是鋼琴的彈奏。

 

再跟我說些那隻蝴蝶的事情,快!

妳怎麼知道那是蝴蝶的幼蟲?

難道不是麼?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養牠。)

 

好吧。這條毛蟲,每天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就吃,牠昨天吃吃了便睡,今天睡睡了便吃;想必明天也是吃吃了便睡,睡睡了便吃。

 

那這樣你還養牠!

 

我生氣了,並且眼角帶著淚水。鋼琴聲正在確實地剝除我的理智。我觸摸布滿橡皮擦屑貓毛蟲屍與無限不明黑點的女體般的地毯,似乎它約莫只有一層水液厚薄。透過毛毛扎扎的濕潤我觸覺到老黃色的地板。

 

我發現,支持著自己的這水泥的骨幹這地磚這毯只有黏膜般厚薄,缺乏甚至一聲驚恐尖叫的彈性。而那鋼琴聲是一副陽具。地毯的延伸在門邊呀然而止,邊緣下捲泛黑如陰脣邊的老皮。我無奈地諦聽並忍受著。不知道格拉西亞心情如何,他怎樣看我。我遇到他是幾個月前的事。

 

「妳真的很煩。跟妳說過了時候還沒到。」 是他開天闢地以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對格拉西亞一無所知。一、無、所、知。儘管如此,他卻是我唯一信任的人……然而他是人類嗎?

 

「妳再忍耐一下,馬上就過去了。」

 

「自從樓下搬來我已死過一萬零三百八十八次。但是你每回都這麼說。」

 

我無法分辨自己是死者還是活體,是胚胎還是少女。至今我仍淪陷於對三百年前那位寂靜的老嫗極大極大的懷念中;她如此地靜默她唯一發出的聲響是血液通過被脂肪所阻塞血管時小小的嘶嘶聲。

 

我們共同分享著女性的蒼白與寂靜,直到有一天,我媽跟我說:「樓下的潑辣貨被送走了;兩對看起來流裡流氣的男女花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抬出家門,最後一刻她的兩手牙齒死死地扒在門口,喉裡還發出驚人的聲音哩。我跟對門的約好要去看那齒印。」

 

我不相信她說的任何一個字兒。我抹消我記憶中載錄之斷了牙齒的年輕女人如何翻坐小轎車後座瘋狂抗議;對我而言樓下的女人是平空消失的寂靜。她所發出的聲音絕不超過汗水滲出處女的指尖。

 

「我真忌妒那個老女人。」 格拉西亞說,「她見證了我永遠見證不到的妳。」

 

 「有什麼好見證?」 我說,「據說她可是欠了人家債的。」

 

無論如何;樓下的老人消失之後取而代之的就是現在的鄰居,每日的鋼琴聲是我永恆的惡夢。

 

我開始隨著鋼琴聲蠕動,像一條一直擺脫不掉舊皮的蟲。

 

「看看妳。」格拉西亞說,「不吃東西怎麼會長大呢?」

 

母親推門進來:「妳該吃藥了。」

 

我把整盒子藥狠狠地從她手上抓下。她嘆了聲:「唉,逆女。」 回身走到彼方牆面將隔音窗帶上鎖好。

 

鋼琴聲從整個屋子的下體全面滲透上來,這麼做一點用處也沒有,反而我看見幾塊音響齜牙咧嘴地貼在透明隔音板上,臉部扭曲變形;窗戶還不如不關著好。

 

「腦額葉抑制劑,格拉西亞大藥廠……請勿過量服用,若有以下症狀……」我取出一顆,將其他所有小藥丸藏到衣櫥底下的盒子裡,止餘下五個歸還母親。

 

「奇怪,食藥食得這麼凶?」母親自語。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用到那一萬零三百八十八個奇奇怪怪的小藥丸。不管他再怎麼阻止我,說我時候還沒到,都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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